可能因为同龄人里我不算笨的一类，也浅浅地看过一些书，于是对世界的诸多现象比较能找到合理的解释。换言之我的知识框架有能力容纳一些复杂的关系，结果就是逻辑比较自洽。非但没有窃喜，反而，我总是忧心于这一点。我察觉到自洽使我错失了许多，往往因为自己已经有一个看起来很好的解释，于是就不再追问，自然难以看到另外一些可能性。有时候我也疑惑这自洽是源于什么，出于这种焦虑，我甚至有点讨厌正在下结论的人。我看出：下结论，只是给自己编织的故事塞因果。
出于人与生俱来的求生存的倾向，我们需要编织许多理由去解释现象、预测现象，便于对世界作出使自己得以生存的举动，以及保持大脑认知与行为的一致，提供给自己掌控感和安全感，这本无可厚非。但这样一来，我们却同时被自己所下的结论、所讲的故事困住，被限制于语言可阐述的、逻辑可理解的理性的边界，一个安全但狭小的角落。这时，往往越努力地理解事物，反而越被依据所依据。幸好，人可以对自己的妄念有所察觉。
故事是什么？故事是通过叙述的方式讲过往发生的事件，故事有起因经过结果，强调情节的生动性和连贯性，细节的多寡和因果是否合理与强健构成了故事的可信度。说故事是普世文化通则之一，我们的大脑对故事的接受度非常高，使得我们过于依赖这种方式理解世界，常常把一些非连续的、难以理解的事件使用讲故事的方式补全因果，便于自己理解。
基本上，人总是在一刻不停地给自己编故事，好的故事需要大量的因果联结支撑，于是讲故事的人不是在下定论就是在寻找理由的路上，仿佛没有了 因为...所以... 的句式人就活不下去。甚至在真正接触事物之前，就已经在使用启发式的联想对事物下达先验的判断，然后带着这个判断、视角试图证明自己。这无疑是一个很糟糕的处世范式，在此过程中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期待，于是变得过于依赖将来，自然就无法处于当下了。顺带来的，还有注定被扭曲的体验。这种思维背后，人已经与世界脱钩，脱离了真实的关系而持续处于幻想中，变成了自己旧有思想的傀儡，也中断了自己大部分的信息通道。他不再是他自己，而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，需做的事情只是扮演符合这个角色的举动。
脑科学研究告诉我们：一个事物，只有建立起了与其他事物的网状结构，才能容易被忆起、进而被相信。而最快捷的建立关联的方式，就是使用一贯的叙事手法去给自己讲述因果。认知心理学告诉我们：对事情因果描述的合理程度，是判断事情可信度的一大影响因素。另一大影响因素，是为大脑为证明事件的取证难度，这个判断的取证，正是以前的记忆。也就是，轻易相信自己的人，是因为他在自己的大脑中能很容易地取得关于自己是正确的证据，大脑早就安排好了各种完整的叙事以便套用，当然，这种叙事也可以是即时的。简单来说，对外界叙事的完整性，保证了我们果断的反应和行为的一致性，我们对自身存在的叙事完整性，决定了自身的自洽程度。当自洽程度特别高时，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执行操作，并且过得相当快乐。反过来说，这时候的我们也是最偏执的，因为给自己编织的故事过于完美，以至于根本没有留有余地让外部的信息充分流入以便修改认知。故事太完美，没什么需要怀疑的。这时，光就照不进来。
我们可能会给自己讲需要遵守规则的故事、当一个好父母的故事、给自己讲我是谁的故事。提供这些易得的剧本的，是社会。社会需要每个人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藏起来，为一个共同的美好故事献身。当我们，甚至我们的父母从小已经习惯拿上剧本就开始朗诵，被故事包围的我们自然更难以认出，这些都只是一些虚幻的讲述方式，定义是一些虚幻的泡泡，生活是可选题。就像黑客帝国中觉醒的人必定是小部分。当我问起：清明为什么要拜祭？是因为你所处的剧本告诉你要缅怀先祖，是因为礼，是因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，因为很多有很多易得的证据告诉我们这是美德，与此同时你没有自己的思想的根据地，自然更依赖这些认知。深得人心的故事依然是故事，没有差别。终有一天，我希望你只是说出我想做或是我不想做，这时你才能处于当下，说出一个感受，而不是故事。当然，影响故事的，除了故事情节本身，还有讲述故事的方式，也是每个人的叙事模式。
每个故事会有符合它自身的叙事方式，一个给自己讲“我是个忍辱负重的伟大的母亲”故事的妈妈，自然需要用歌颂、却又暗自悲凉的叙事方式去讲述，这是故事的基调决定的，而正确的讲述方式会得到外界的认同与确认。讲故事的人只顾着满腔投入，早已忘记了这只是故事讲述方式的一种，更是忘了自己只是个故事中讲故事的人，还有把故事停下开启新生活的权力。与故事合一的人，无法跳出讲述，因为他害怕想起被蹉跎的岁月。习惯了一种叙事方式，人就开始变得固执，悲伤的人总是能把世界理解得十分悲伤，快乐的人总能从事物中发现快乐。叙事的方式，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滤镜。
这么说来，对世间万事的解读，取决于我们的叙事方式。但问题在于，再高明的叙事也不能代表事实。当我们对发生的事情下结论，给自己讲完了一个完美的故事，就能自以为地认为自己掌握了世间的真理以及运行的规律，但哪一次正确的认知的普及不是建立在推翻之前常识的基础上？每一句“这应该是因为...”的结论，都在给自己的固执添砖加瓦，让自己变得更加自洽。但这种下结论的行为，除了自洽，别无其他价值。
隐约间我明白到，这种看似高高在上的、给世界下结论的身份证明正是一出演给自己的小丑表演，是给脆弱的自己的一针针强心剂。像是溺水的人更加用力想要抓住扶木，是绝望的人面对人群时苦苦憋出的笑容。往往是内心坚定的人更敢于直面世界，而懦弱的人反而会用制造幻想、编织理由的泡泡把自己保护起来。我其实明白，想要真正处于当下，就得接受自己的脆弱。当我能接受事情不确定的可能性时，我就不再需要编故事保护自己了。
如果事情因为某些原因是好的，那它就没法变成坏的了。因为有因为所以，所以就不能不讲道理。这样一来我们总是会损失一半。
定论下的太多，就断绝了感受的丰富性和可能性。综上，我们可以暂停下定论讲故事的冲动，只是尝试感受当下。我们也该学会不下定论，不要给自己投喂过多的因果，不要讲完美的故事哄骗自己。要讲，也请讲一些残缺的故事，让更多的光有机会照进内心。
*扩展阅读：*
*灵感是哪来的：*
继第17篇 #17 先扫清桌上的成见 讲述了对错的的本质是目的，概念的本质是虚无，这篇继续承接主题。两篇算是姐妹篇，因为本来就是一起开的题，只是比较懒写的慢。
2021/10/0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