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到那棵又歪又斜的树没有?” 在开端交待故事的核心事件后,背景信息娓娓道来,歪斜的树的形态被沉重的色调勾勒出来,与之相对,父亲远远站于阳光底下,指指画画。

“哪一棵?哪一棵啊?” 歪斜的树似乎没有受过他人足够的关注,这树,又是意指哪一棵呢?

“你这样过了啦,重新来” “车子跑起来就有开车的感觉了,谁管你开手排自排啊?” 把自身价值观置于他人之上,似乎是这位以驾校教练为职的父亲的模式。

与规规矩矩的教练相对的三个学员反倒绕有意思,第一位坚持自己的感觉练习手动挡;第二位把车开在来往路中间的跨线地带;第三位早就熟练开车,倒过来再考的驾照。他们都是格子外的人,行不该行之事却更有血有肉。

批判与否是留给观众的,对话与影调虽留有一些温情,但更多的是冷静地在讲述故事。 纵观全片,除开头血腥一幕,再无过多强有力的镜头语言。吊诡的冲突却在细腻的描述中弥漫开来,人与他人、人与自己的撕裂被解剖得令人毛骨悚然。我想,导演想表达的,不是阳光本身的正邪,亦不是对立的阴影,而正是阴阳背后更高的辩证关系 —— 分裂的冷漠与爱的合一。它通过一个家庭的裂缝,窥探出整个社会的深层次问题,其一是人之间关系的疏离。

夫妻直到尾声的山顶对话中,才有机会透露自己的心声;父子间单向的期待或厌恶,儿子寻死前的刻意收拾与不声不响;兄弟间最后一次见面是隔着玻璃的争吵,恋人在阿豪出事后也不确定彼此的关系,朋友犯下罪行只因一时热血,在法庭上却反目成仇。夫妻、父子、兄弟、恋人、朋友,每个角色都是一座孤岛,彼此不了解对方的真正心意,在对方的心房外游离纠结,各自又有各自的情感诉求。表达爱的方式是曲折的,他们给出的爱也仅是是自己理解的爱,每个人看似在讲话,却是自说自话,词不达意,每个人都不幸福。这是典型的传统家庭。

阳光普照,一个正面、宏大的词语,阳光自然撒下,在片中不作声响,但所到之处,皆是恐怖。

我很喜欢片中大儿子阿豪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条讯息:

“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,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。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,那天太阳很大,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,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。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,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,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,但是我环顾四周,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,包括你、我弟、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,可是我没有。我没有水缸,没有暗处,只有阳光。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,明亮温暖,阳光普照。”

关系除去疏离,背后藏有更多虚假的成分。不是有意欺骗,却是自己骗自己。父亲总会说:“把握时间,掌握方向”,恰是自身不知道如何把握时间,掌握方向。父亲的迷茫无法自洽而转变为期待,分别心带着期冀,包装成沉重的关注投射向两个儿子。高低的比较,让兄弟皆痛苦不堪,父母与大儿子阿豪的优秀积极对话,与二儿子阿和的拙劣积极对抗,对他们的表面特征了如指掌,却对真实的他们一无所知。

比较与合一不可兼存,二元对立构成社会价值喜恶,也构成了父亲,唯独构不成爱。阿豪戴上了父亲赏赐的面具,大家只看到面具表面光鲜的一面,未看见背后的血肉被蚕食的痛苦,面具已经取代阿豪,扯下面具的他,到底剩下什么?绝对正义的事物,本就已是死的,从个人,到家庭,到社会,皆是如此。

冠冕堂皇的正义,带来的总是迫害。 广泛的迫害,往往以正义的面孔才能出现。进一步来说,正义出现的那一刻,迫害也必紧随而来,因为正义是通过驱逐罪恶得以实现的,因本无绝对正义的缘故,为了摆脱它自身如此明显的虚假所带来的自我怀疑,它必须不断缩小定义范围,即“正义”会朝着更“正义”的方向一路发展下去,以更有力地证明自身的绝对正确,直至大范围的迫害出现 —— 那些只是不足够正义的事情通通被排挤、打倒、消灭,直至被排挤的一方力量被累积得如此巨大,而演变为新的“正义“,秩序重建,大家短暂地意识到正义即恐怖,此时,阳光和阴影短暂并存,但全然忘记“正义即恐怖”本身也是一种新的“正义”,周而复始无法走出轮回。

阳光即是一种广泛存在的正义,正义本没有问题,但失去对立力量的正义会僵化,喂养充满“正能量”的行尸走肉。剧中大儿子阿豪最终还是找不到自己的阴凉地带,被内在父母灼灼的目光始终注视,内心的小孩还未长大已经被目光抹杀,留下的只是背叛父母与杀死自己之间的抉择,不如从楼上一跃而下。

事物本无实相,干净得沾染不得一点分别,只在好恶的驱使下被分裂为是非、善恶、你我、美丑、好坏。价值高低、好坏对错、得失比较,人被分别撕裂成两半,越发痛苦,避免痛苦的方式却往往是继续分门别类。“看看别人家的孩子”来自父母的内心的空洞,却要牺牲孩子来填满。父母不懂,社会不懂,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更加不懂,直至孩子成为父母。

我就在你面前,你看不见,听不到,却在一旁触摸那个目光分裂出的、木纳的石头人。爱就这样消失在分别里。

电影终归美好。尾声,阿和载着母亲,斑驳的阳光撒在脸上,阳光和阴影交替出现,阳光既不耀眼,阴影亦不深邃,一切终于允许变动。她看向枝梢,看到完整的阿和,不责怪阿和“借车”,她明白是非,但相信阿和的本性。